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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百九十五章恋栈不去

    翌日清晨,阳光再一次照耀进本尼菲特城的大街小巷里头,驱散了夜里寒气的同时,那些隐藏在城市旮旯角落的灰色链条黑暗勾当,似乎也随着热量与光明的来临,尽数龟缩到更为深层次的区域。种种见不得人的一切事物,只能心怀不甘地潜伏起来,默默等待着黑夜的再次降临,才能重新露出狰狞血腥的一面。

    白天,到底不属于阴暗面展示自身存在的舞台,倘若连它们都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光明底下,大摇大摆公然行走,甚至被人们当成艳羡与仿效的对象,那么,所在的国度表面再是光鲜,内里离坍塌崩溃,已然为时不远。

    古往今来,莫不如此。

    位于王都正中央的高耸建筑群,一如它们所代表的权力与力量那样,通身沐浴在渐渐发白的阳光之中,灰色石材构成的竖向线条,得益于光线的巧妙加成,“向上”的视觉暗示倍加明显,整个建筑也因此显得更加巍峨,得到阳光充分照耀的建筑群,隐隐弥漫着威严与神圣的气息。

    而这,正是权力的拥有者,或者说现阶段使用者所希望达到的效果。

    君权神授。

    国王之铁王座,神圣不可侵犯。

    自打数百年前,比兹尼斯王国获得恩准,从毗迩尼帝国之中独立出来的那一刻起,这个帝国属国的开国君王,就陷入了极其矛盾的心理状态。既要彰显独立王国之主的威严与气派,处处急于标新立异,偏偏又受制于国力不足难以随心所欲的实际状况,外加过分张扬可能导致宗主国政治上干预,乃至军事上打击的恐惧,多种互相妨碍的因素作用下,不得不委曲求全,勉强保持了几分帝国的管理架构与治理模式,算是给自个的国度披上了一件颇为另类的“恭顺”马甲。

    除了建筑样式。

    尖!

    说起比兹尼斯王国的建筑类型与式样,一个“尖”字便突出其最大的特色与标志性元素。

    尖肋拱顶、飞扶壁、束柱、尖顶玫瑰花窗、内陷之尖拱门、尖塔,还有作为点缀之用的雕塑,通常是造型瘦削,或者说干瘪,哪怕明明是丰满女性的形象,脑袋上头都要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,相当的不伦不类。

    每一座主要建筑,都像一头营养不良的刺猬,看着就觉得扎手。

    对于骨子里流动着优雅与豪迈血液的毗迩尼帝国贵族来说,这种充斥着诸般不和谐因素的建筑外观,简直是破落户一夜暴富的典型做派,不值一晒。

    然而被后世戏称为“刺猬国初代目”的国王殿下,原本帝国的哥特亲王,却觉得只有这种造型的建筑,才是符合他身份与地位的实质化象征,兴奋不已地以自己的名字予以命名。于是乎,后人也将这种通体瘦削、线条繁杂,一味追求并堆砌“高、尖、乱”元素的建筑,统称为“哥特建筑”。

    “噔噔噔噔”的清脆踏步声,回响在建筑群中第二高的一座里面,节奏很是整齐和鲜明,仔细聆听的话,间隔几乎没有误差。大活人走成这副模样,来者的身份属性,已然呼之欲出了。

    果然,精致明亮的全身锁子甲,前部如同胫甲般坚固的战斗马靴,洁白而洗练的斜肩长袍,胸前微微晃动的鲜红花蕊状功勋饰条,无不说明武将的地位之高,位于长袍肩部的圆形肩章,乃是纯金打造,当中浮起的雄鹰熠熠生辉,正展翅高飞。

    这是一名魁梧的老者,须发已是灰白,精神却是极好,瘦削的脸庞法令纹深深,顾盼之间,眸中不时有寒光闪烁,就像一头上了年纪的鹰隼,看着似乎有些老迈,却依旧筋骨强健,随时可以扑杀猎物。他此刻面无表情,一手按着剑柄,一手捧着兜鍪,腰杆挺拔,迈着稳健的步伐,径自朝着大厅的尽头走去。

    大厅足足有十五六米高,即使室内摆放着尺寸颇大的各种装饰品,甚至不乏古代历史人物的大型雕像,依然显得十分空旷,气势逼人。阳光透过长条形的窗户,照得室内一片亮堂,一道道光束在空中交汇,最终投射在几近一尘不染的石材地面上,更是给这间本来就规格宏大的厅堂增添不知多少威严,人一旦步入其中,便会自然而然的感受到自身的渺小,连带着对大厅之中的掌权者,生出敬畏感来。

    然而戎装老者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,外在的种种心理暗示,对于自认饱经风霜的他来说,完全就是无用。

    “尊敬的公爵大人,欢迎您的到来。”

    一名身穿蓝袍的中年男子,单手抚胸,对着老者微微躬身,一脸的谄笑。

    “多日不见,您老还是这样的硬朗。”

    “哼。”

    “还死不了。”

    戎装老者一声冷哼,满是不屑地回道。

    对方看似很有礼貌,却已触及他内心的忌讳,没直接甩脸子走人,甚至动手打人,已经是看在对方身后主人的份上。换做他的部下这般不知好歹乱拍马屁,早就饱以老拳。

    “首相大人已是等候多时了,请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感受到对方的不满,中年男子不以为悖,一边堆满恭谨的微笑,一边伸手示意,率先前行。

    又步过两座人物雕像,两人终于来到了一张尺寸巨大的书案前头,深红色的檀木打造,书案之线条与造型稳重中带着些许霸道,后头摆着一张高背檀木山字椅,光表示“靠山”意味的椅背,从脚到顶就足有三米三之高,相当的夸张。此刻的山字椅上坐着一名黑衣老者,正手拿鹅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,看上去,年纪比戎装老者要稍微小一些。这个巨大的厅堂,乃至整座规格宏大的建筑,严格来说,都是他的办公所在,连带着他的个人气势,自然也雄浑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亲爱的迈克尔,我的老朋友。”

    听到脚步声走近,黑衣老者放下笔,转动了几下手腕,好放松放松略微有些发紧的肌肉,接着便笑着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这一起身,赫然比魁梧的戎装老者还要高出小半个头,壮实程度更是不遑多让,加之双眸神光内敛,实在让人搞不清楚他一身的顶级文官服饰,究竟是不是出于掩饰个人实力之目的。

    随着他张开双手表示热烈欢迎,胸前的金色功勋饰条不住晃动,低调又恰到好处地宣示着服饰主人位阶之显赫、权柄之重。

    “咱们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吧。”

    黑衣老者笑容很是亲切。

    “确切的说,是六个月零七日。”

    迈克尔公爵眉头微微一皱,语气生硬地回答道。一身戎装的他,与冷冰冰的甲胄几近融为一体,从头到脚散发着“生人勿近”的冷漠。

    自打年近六旬,他就很讨厌别人询问岁数,更讨厌从别人嘴里听到个“老”字,无论是否与自己相干,总之听到了就觉得不舒服。越是临近六十周岁,这种忌讳就越发得明显,明知首相所说的“老朋友”并非贬义,听上去依旧颇为刺耳。

    这“老”朋友嘛,自然是相识交往的时间够长才行,换句话说,没有一定乃至足够的年龄打底,这“老朋友”三个字又从何说起?

    总不能两个小屁孩之间也能叫做老朋友吧?

    因此感觉又被冒犯到了的迈克尔公爵,干脆板着脸,接着说道:“首相阁下这儿的门槛太高、门庭若市。在下身份低微,没得到阁下的召唤,又岂敢随便登门拜访?没得讨人嫌弃。”

    尽管彼此深知,黑衣老者又是身居宰辅多年,城府甚深,仍被他顶得笑容一滞,只好摇摇头,强笑道:“你这是故意寒碜我么?须知你是堂堂的公爵大人,我一个小小的伯爵,又怎敢在你的面前托大?”

    “呵呵,岂敢,岂敢。”

    戎装老者瘦削的脸颊动了动,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客套话,随即话锋一转,又说道:“阁下身上的伯爵,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,不比在下这个,什么所谓的公爵,外头看着体面,怕是再过几代人,就要一路降等直到沦落为草民了。”

    眼见再顺着这个话题纠缠下去,事情非办砸了不可,黑衣老者于是礼貌地笑笑,绕过书案走近前来,将手一伸,客气道:“来来来,有什么话,请先坐下来再说。”

    铿锵的甲胄摩擦移动之声响起,看着迈克尔公爵像根粗木桩似的端坐在客座之上,首相这才在上首的主位上头缓缓坐下。

    “请用咖啡。”

    一名侍女乖巧地走上前,半蹲身子给迈克尔公爵献上一杯咖啡,醇厚可口的气息,顿时萦绕在左近,沁人心扉。这可是首相大人招待贵宾才舍得用的上等货,据说产自遥远的南部海岛、热带雨林,漫说寻常客人,就是交情稍浅一些的达官显贵,都不见得能有这等礼遇。

    “我向来不喝咖啡。”

    不等侍女站起身,戎装老者便已不假辞色地回绝道。

    “男人就应该喝酒。咖啡什么的,是娘们才喝的玩意。”

    可怜娇俏的侍女挨了这一记补刀,那杯上等咖啡拿走不是,继续放着也不是,竟成了极其烫手的山芋,无所适从之下,脸都急红了。

    还好她的窘况被尊贵的首相大人及时予以化解,黑衣老者朝侍女招招手,主动从她手中接过另外一杯咖啡,静候侍女躬身退下的同时,专程闭上双眼细细品了一口,最后一脸陶醉地张开嘴巴,吐出口浓郁的香气,然后自失地笑笑,缓缓说道:“到底是老了,精神不济。以前批阅文件一整天都不累,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,就觉得腰酸背痛,眼睛又干又涩。非停下来喘口气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我隐约记得,迈克尔应该比我还大七岁......”

    “在下幸好是武夫,常年打熬筋骨。现今眼不花、手不抖,吃得下、睡的香,精神头儿也还好,不敢劳动首相阁下惦记。”

    戳人肺管子的话,自戎装老者的口中急速涌出,很是无礼地打断了首相的开场白,噎得旁边侍立的中年男子直翻白眼,直面无理取闹攻势的黑衣老者,心头的无奈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修养略微差一点,都要被恼火的感觉遮住理智。

    什么叫做“惦记”?人家好意关心你,敢情还变成心怀不轨的了?话说,已经有多少年,没有人敢这么跟自个说话了?

    首相大人有些郁闷。

    “既然公爵大人风采一如往昔,我也就长话短说,不兜圈子了。”

    黑衣老者放下手上的咖啡,语速开始加快,连称呼也改成更加官方,却无疑显得疏远许多的爵位来。对方一再给脸不要脸,自己再大的肚量也不是这么使用的。在官场上,所谓是“花花轿子众人抬”,一味拿自己的热脸蛋去贴对方的冷屁股,不是办法。

    迈克尔公爵毫不在意,或者说,这样的状况,本就是他有意为之的,听了便微微欠了欠身,高昂的头颅顺势一点,算是勉强表明了尊重首相的立场,道:“在下洗耳恭听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一向体恤老臣,念及公爵大人年事已高,往日功勋卓著,不忍心让你再继续操劳下去,嘱咐我转告大人......”首相双臂平放在扶手上面,一脸正色说道。官腔一打,庄重的神态一经浮现,当朝第一人的派头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,气度很是不凡。

    “陛下有什么恩典,自会亲口告知老夫,何须首相阁下费心。”

    再一次粗暴地打断了首相的话头,戎装老者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讥笑,道:“老夫随已年届六旬,记性还好,至少没到老糊涂的地步。虽说拜‘您’所赐,老夫于六年前罢相离开内阁,可身上的爵位还在,单独觐见陛下的资格还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“再说了,陛下乃是老夫看着长大的,情分不比‘外人’,有什么话,大可与老夫当面直说。用不着格兰特大人您‘特意’转达,省得南辕北辙。”

    话说到后来,迈克尔公爵已然语气森森,目光炯炯地盯着对面端坐着的黑衣老者。

    论起入阁辅政的资历,他比面前的政敌还要深得多、早得多,什么“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的所谓宰辅威仪、如山气度,他自认比格兰特伯爵还要强上好几分。

    别的不提,书案后头那张首相专用的高背檀木山字椅,他就坐了五年六个月零七天,正舒适着呢,便从上面被一脚踹下来的滋味,他永远也忘不了。

    “迈克尔,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格兰特首相终于忍不住了,眉毛一翘,厉声问道:“难道我还胆敢假传陛下旨意不成?”

    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敲了几敲扶手旁边的小茶几,戎装老者满脸的轻蔑,施施然说道: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,你最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你敢不敢、有没有假传圣旨,我没有证据。但我很清楚,当年若非你刻意误导陛下,我又怎么会以堂堂一等公爵、当朝首相的身份,外加先王遗命的首席托孤重臣之尊,几乎被一撸到底,一朝贬至今天的位子上?”

    “背刺之恩、围攻之辱,终生难忘。”

    说完,迈克尔公爵冷冷地看着对方,一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,然而咬牙切齿的程度,任谁都能感受得到。

    “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,也别怪我不念旧情,不给你留面子了。”看着老对手一腔的愤懑,黑衣老者忍着心头的怒火,解释道:“你我同为顾命大臣,你却权霸朝纲,独断专行,结党营私。陛下让你离开内阁,乃是一番苦心,出于保全你的目的,才让你退下来荣养。怎么反倒不知好赖呢?”

    “荣养?”

    “原来贬为王都巡城大统领,竟然是为了保全我?”

    迈克尔公爵闻言哈哈大笑,虽未动用一身修为,笑声依旧震得厅中一片“嗡嗡”回响,他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随即便“噌”得一声站了起来,双眉倒立,高声质问道:

    “你可知道,我这六年来,每天是怎么度过的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狗屁巡城大统领?”

    “看门狗吗?”

    追问一句接着一句,到了后来,已然变成了怒喝,一张老脸都涨红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胡扯!”格兰特首相也不再温和,同样起身回敬道:“照你这么说,我这个内阁首辅又算什么?终日里案牍劳形,秘书郎,或者是誊抄郎?”

    戎装老者干脆戟指着首相,斥责道:“笑话,少在我面前卖弄忠直清廉的一套!我还不知道你有多龌蹉?怕是整日在惦记谁家美貌的小媳妇吧!我的‘老朋友’!”

    “放肆!”

    黑衣老者一声断喝。

    随着彻底撕破脸皮互揭老底,两名老者直接进入了对峙的状态,几乎在同一时间选择了释放气息。两人同属高阶修为,此际盛怒之下,虽未真个外放斗气厮杀,然而光是气息形成的威压,便已覆盖了方圆十余米的范围。两股剑拔弩张的无形风暴,激荡碰撞在一起,位于各自风暴的正中央,则是犹如斗犬般红着双眼,恨不得扑上前去咬死对方的两个老头。

    “哼!告辞!”

    不曾想,竟然是脾气火爆的迈克尔公爵率先收敛了气息,一声冷哼之后果断抽身离去,“锵锵锵”的甲胄碰撞声与“噔噔噔”的战靴落地声连成一片,后背就这么公然亮给了老冤家,倒是不担心黑衣老者暴怒底下,会出手偷袭什么的。

    “不送!”

    格兰特首相同样不含糊,逐客令简洁有力,重重一拂衣袖,风暴消停,同样转过了身去。他的胸膛不住起伏,显然被气得不轻,宰辅肚量自是宣告破功。

    看着戎装老者头也不回,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大厅,蓝袍中年男子这才走到首相的身边,轻声说道:“真是‘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’。这么多年冷板凳坐下来,贪恋权势的性子一点不见少。”

    “不好!”黑衣老者瞬间回过神来,深吸了一口气,愕然道:“被那老匹夫糊弄过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