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是真的什么也不做，老大，接下来你的日子可就有得熬了。”陈念忧心忡忡地说。
“我没有要钓鱼的意思，”张伟手指了指墙上的投影，哂笑着说，“怎么可能呢，我付的代价也太大了吧，就为给你们讲一个公器不能私用的道理？或者，做错了事就应该要勇于承担的道理？”
“除非那不是你。”谢瑛子战战兢兢地说。
张伟笑着指了指她，表示她很有幽默感，“但那确实是我。”
“当时你是怎么下来的？”杨洋关切地问，大部分这类视频的结局，都是一具可悲可怜的尸体伏在高楼下的地上，血溅满地。
“我设法爬上了窗户，进了屋里，走下楼来的。”两天多过来，张伟实际上有种倾诉的愿望。
“那里面的人……都已经走了吗？”严振强小心地问。
“不，我和他们照面儿了，拉扯了两下，我还是走出来了。”张伟说，想到那也是一种面对，和此时做的选择相仿。
“室内有视频吗？”李晓强问。
“我没看见他们拍，也许有，也许没有。”张伟答，觉得会议的味道有些变化，变成了对自己的采访似的，而自己并不恼怒，说出来比没人知道好。
“他们没打你吗？”阿依古丽轻轻地问，担心溢于言表。
“打了，不过我捱得住。”张伟抻了抻胳膊，意谓自己有练过，见阿依古丽眼中闪过一丝惊惶，顿时觉得这动作轻佻，手立即放了下来。
“老大，视频的杀伤力可大了，比屋里的人打你几下可严重多了，你该明白吧。这个视频，老实说黑白分明，没有控评的空间，你又说不打算拍更多的视频来把它‘藏起来’或者说变个性质，你要硬捱着，我刚刚想了一下，不论从任何角度，你在这个视频上的形象都没得洗，强行洗的话，只怕会越洗越黑。”李晓强为难地说。
“我没想洗。”张伟说。
“那你……想……要怎么做，我们……能为你做……些什么？”李晓强字斟句酌地问。
“你说得对，这件事没得洗，正常人不应该站在窗子外面，没穿衣服；出现了这样的场面，当然是这个人自己作死，做了不该做的事，多数情况这个人就掉下楼摔死了，摔死就算了，无非就是人类愚蠢行为大赏中的几秒钟，侥幸活下来的，不应该掩饰，不应该逃避，而应该面对，这是我做的选择。”张伟说。
一个决定，最初只是直觉或冲动，无关逻辑，先做决定，然后再来罗织理由；人类世界这样复杂，逻辑如此多重，任何决定在逻辑上总可以立得稳。
“面对的意思，其实就是……什么也不做？”陈念有些恍惚地问。
“我请大家来开这个会之前，是抱着在各位面前坦承错误的心情的，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和各位无关，我才放得开。”张伟说，在妻子和女儿面前，他试过了，始终没放下侥幸之心。
会议室里众人屏息静气，安静得掉根针也听得见，都望着张伟，他们的头儿。
“晓强给了一个好的解决方案，技术上我可以打9分，除了有潜在风险没排除外，别的可以说是满分，让我犹豫了一下，几乎决定这么做了，但……我意识到不能，所以，好意领受，感谢，感谢晓强，感谢大家。”张伟说，心里有个莫名的缺口，不知该怎么收场。
会议室的门猛地推开，一个人闯了进来，是行政经理邓玲，望着众人，最后目光落在张伟身上。
“张经理，你在这儿啊，让我好找！”邓玲语气悠长地对张伟说。
“是啊，有事吗？”张伟问。
“都挺晚的了，你来我办公室吧，我们把手续办一办，然后……明天……”邓玲语调婉转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众人。
“什么手续？”张伟心里冷哼，心头纷乱的念头开始凝聚下来。
“去我办公室说吧，刚刚祝总跟我交代的，他说和你已经达成了一致，我就是帮你办个手续。”邓玲有些意外，尽量维持着微笑。
“噢，这个啊……”张伟抓了抓头，这可不像个将近四十的中年人，像个楞头小子，“没这回事，祝总的确是要我休长假来着，但我没同意，我没同意，所以这件事就不存在。”
“到我办公室再说吧。”邓玲摇手，嗔怪地说，一边转身就要走。
“等一下。”张伟大声说。
邓玲站住，望着张伟。
“邓经理你在这里，做个见证，我正在做一个人事行政方面的安排，我恐怕有偏差，请你做个见证，如果我说错了，请随时纠正我。”张伟笑着说。
邓玲不大情愿，说自己楼上还有事，架不住张伟手抬在头上做拜托的手势，“好吧。”
张伟走过去，拉了张椅子请邓玲坐下，回到自己位置上，面对着部门众人，收起笑容。
“我很惭愧，我不是一个好人，就是个混子，不论生活里，还是工作中。我是各位的领导，把各位手头的活儿安排得慢慢的，但我自己偷懒，摸鱼，混工资，我给大家考核，打分，有时候松，有时候紧，全看我当时心情，导致大家有时候奖金和自己的付出不成正比，也有把人逼得愤而出走的时候，这是不对的，我向各位鞠躬道歉。”
他说着，后退一步，冲着众人弯腰九十度鞠躬，真心诚意。
众人都大惊，神情凝重，不知自己的头儿接下去又该怎么说。
“刚刚的视频大家都看过了，充分证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，总之坏透了，我也不用在这上面继续渲染，那没意义，但我想说，在生与死的一瞬间，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不对的，生而为人，不该这样。不该撒谎，不该欺骗，不该骑着别人的头，不顾别人死活，只顾自己一点蝇头小利，这些是不对的。”
“张经理，我还有事……”邓玲有些扭捏地说。
张伟伸手制止她，接着说，“不该做少数人的鹰犬，威迫多数人服从规则，不该充当帮凶。”
“我也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对大家做的道歉，我是个爪牙，要大家朝九晚十，一周工作六天，大家很清楚，加班是没有酬劳的，大家都是免费为公司付出，不加班反而构成了违反公司劳动纪律，这是公然违反劳动法的。难以想象，我们一直都这样，整个行业，好些行业都这样，谁也不敢违反，不敢做逆行者。”
“公司是大家的，公司好，大家的薪酬福利待遇才会好，张经理，你这样说是很不负责任的，你是在挟持大家，要把大家捆绑上你的战车！”邓玲站起身，义正辞严地反驳。
“公司是谁的，不用争论，大家就算一时搞不明白，不消做多少功课也搞得明白，明白以后，我们再以此为前提来做推论。”张伟平静地说，环顾周围，“我没什么战车。现在，我作为你们的头儿，不能再为虎作伥，罔顾你们的切身利益。我要求……我要求你们，立即下班，回家，从明天起，正常上班，拒绝任何形式的加班。”
在座众人沉默不语，全都惊讶又悲哀地望着张伟，觉得他疯了，身上的压力太大，导致这样过激的表达。
“各位同事，请大家听我说，张经理实际上已经被公司辞退了，他有点儿情绪激动，说什么出格的话请大家不必认真对待。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，请大家立刻回自己工位上去，不要被坏人煽动，违反劳动纪律。”邓玲双手挥舞，大声地说，“快回去吧，回去吧”。
“我还没离职，我还在这儿呢，我有权安排我部门员工的作息！”张伟怒目圆睁，瞪着邓玲。
“我得到了授权，张伟，我确认你即刻离岗，免除在本公司的一切任职，请你立即收拾你的个人物品，离开本公司，离职程序我在一个工作日内给你办完。你要小心你接下来的言行，可能对你的离职补偿构成严重的影响！”
邓玲冲到张伟面前，气势汹汹地对住他，手指会议室门口。
张伟已经平静下来，脸上还微微抽搐，转向众人，手指邓玲，“各位，最该被解职的是这个人，我向各位保证，我会回来，该走的人是她。”
邓玲一甩手，打开张伟指着她的手，“你在拿你的下属的前途玩火！”
“这把火，烧得还是太迟了，总比永远都不烧起来要好！”张伟反唇相讥。
会议室里众人面面相觑，每个人被接二连三的变化，更被张伟惊世骇俗的话所震骇，思绪在每个人的内心激烈地奔腾，无声地拍打。
“阿依古丽，我们不是说好了去看小町剧场八点档的《凡尔赛玫瑰》吗，快，时间快到了，我们赶紧走吧。”杨洋怯生生地站起身，招呼斜对面坐着的阿依古丽。
阿依古丽惊讶地望着杨洋，哦了一声，立即收拾手头的本子起身，“好。”
两个女生并肩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会议室，其余人也都回过味来，严振强特意走到张伟面前，“头儿，那我也下班，回家去了。”
他把回家二字咬得格外重。
“好。”张伟拍拍他的肩。
“老大，我也回家去了，好久没做烘焙，明天给大家带纸杯蛋糕，加土耳其杏干的，酸酸甜甜的，特别好！”谢瑛子远远地说，蹦跳着出门去。
“老大，我挺你。”李晓强收拾本子，冲着张伟竖大拇指，大模大样他走过邓玲，出会议室。
陈念什么也没说，悄没声息地起身出去。
会议室里只剩下张伟和邓玲两个，邓玲脸色铁青，张伟轻松得多。
“为了什么，就为证明你对他们还有影响力，拿这个企图对抗公司？老实说，我没见过比这更幼稚，更愚蠢的做法了。”邓玲冷眼咬牙说道，项目组的人已经离开，局势算暂时控制下来。
张伟笑了一下，“在没醒来之前，我也像你这么想。”
两个保安由外面进来，押着张伟回他的工位，收拾一箱子个人用品，众目睽睽之下，扫地出门去，在到处灯火阑珊的八点。
不能不说，有点儿凄凉。<99.。.99.